伊迪斯·华顿的房子

编译自2012年5月23日《New Yorker》

小说家伊迪斯•华顿(Edith Wharton)是个对房子很有见解的人。她出版的第一本书是和设计师欧登·柯德曼(Ogden Codman, Jr.)一起写的《房屋装饰》(The Decoration of Houses)。柯德曼坚持认为“房屋装修是建筑学的一个分支”,两人都反对“粉饰粗俗”的装修风格。华顿以自己的名义在伯克夏郡的莱尼克斯镇建造了一座风格别致的庄园,这座蒙特山庄后来被看作是伊迪丝文学成功的标志以及作为一个独立女人的象征。她曾在给情人的信中写道,“果然,我更适合当个景观设计师而不是小说家,这里的每一处都是我的作品,远远超越我的《欢乐之家》……”

伊迪斯出身纽约豪门,是一位描述美国社会风俗、尤其是上流社会的杰出作家。她的作品非常畅销,四十三岁写就的成名作《欢乐之家》(The House of Mirth)第一月就卖出三万本,一年卖掉了十四万本,这些骄人成绩让她在法国巴黎拥有两套豪宅,成为巴黎文学圈内著名的好客女主人。她常在作品中特意安排一些讽刺当时上流社会的生活拜金、粗俗习气的角色,并且喜欢通过描写房屋样貌来表达作品的思想。在《欢乐之家》的第一章,华顿描写了律师劳伦斯·塞尔顿(Lawrence Selden)的单身公寓,公寓里有“破旧的皮革椅”,“褪了色的土耳其地毯”和阴暗的阳台,看起来像个私人的绿洲。在最后,又描写了未婚女子莉莉·巴特(Lily Bart)的家,“除了能显示她一丝不苟的整洁习惯外找不出任何其他的个性的地方”。他们的屋子和当时纽约社会的众多单身男女青年有很大的不同——房屋坐落的地点、房屋的建筑风格和房屋装饰,这三者构成了一种只有华顿才能读懂并运用自如的语言。

不过,《乡土风俗》(The Custom of the Country)才是她的在建筑方面的巨作。这本小说讲述了一个美国中西部城市的姑娘恩黛(Undine Spragg)一步步跻身上流社会的故事——她的人生梦想就是进入上流社会。恩黛的情人希望她是浪漫的人,而没想到恩黛是个彻彻底底的庸俗“女商人”——“房子”是串联起恩黛从底层攀上上层社会的线索,而这些房子无一例外不是她通过战略形式的婚姻所得到的。她每换一任丈夫,同时换城市、换房子、换建筑风格——从褐色沙石筑成的房子搬进了豪宅。这些都是恩黛一次又一次错误婚姻的导火线——她认为大房子等于金钱也等于自由。

《乡土风俗》的第一句话是这么写的:“在这俗气的画室里、红木制成并漆得光亮的护墙板上方,悬挂着鲑鱼色的粉红缎子,还有玛丽•安托瓦内特及朗巴勒王子的椭圆形肖像装饰。在华丽的地毯中央,一个镀金的桌子上的镀金的篮子里,有个墨西哥玛瑙石做成的、有着粉色蝴蝶结的手掌造型的饰品。要不是边上有本《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我真的没发现这间屋子有可以表明是给人住的迹象……” 就像华顿的山庄设计和她的性格有些类似一样,其小说同样也脱不了真实生活的投射。“丈夫和父亲在股市中失去财富”这个场景和华顿遭遇相像,但华顿表现得不如恩黛那么在乎。

余下的情节描述恩黛在这些由锦缎装饰而成的、监狱一般的房子里颠簸的生活,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是错误的,全因为她对“什么是正确的?”这个问题感到很绝望。去看演出是坐在包厢还是坐在正厅前排?写信是用高档的信笺还是普通的?是买新的珠宝还是戴旧的蓝宝石?当她第一次见她未来的姻亲家庭时,没有能理解表象背后的真实情况,这造成了她的悲剧。

书的最后一章讲到恩黛的最后一段婚姻,她看起来什么都有了——房子和金钱、稀有品、现代化的生活。她把房子装饰得跟她的裙子一样多彩,用真丝和天鹅绒的材料、加上有艺术感的镜子和戴面纱的台灯;她的梳妆室大得跟画室一样,还像模像样地挂了一些画。卧室褐色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着一个穿灰色天鹅绒的男孩,他的手搭在一条大狗的头上,看起来很有贵气很迷人,但看上去他也很失落与孤单——因为他可能某天回家后会找不到过去的痕迹,因为他的母亲会把它们粉饰一新。

虚妄中的悲凉 ——浅谈鲁迅之《故事新编》

【这是我高三时候的一篇习作,写于2007年,留以纪念】

鲁迅在《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小引中写道:“一时代的纪念碑底的文章,文坛上不常有;即有之,也什九是大部的著作。以一篇短篇小说而成为时代精神所居的大宫阙者,是极其少见的。”的确,在许多人看来,要想以短篇小说在世界文坛上立足是桩不可能的事,而鲁迅自己或许是没有意识到,他与博尔赫斯、巴别尔,已是后人所公认的二十世纪顶级短篇小说大师。如果说《呐喊》诸篇是鲁迅意为先驱摇旗呐喊而对现实中的种种苦于力不从心、不能忘怀的东西的再现,那么小说集《故事新编》则是基于创作主体英雄末路的悲叹所产生的虚妄感,进而将人生放入历史中进行的反思。在《故事新编》中,鲁迅以一种凝视的眼光、玩味的心态、荒诞的笔法将大股的悲凉感通过人物体现出来。 

首篇《补天》作于1922年,鲁迅称其是“油滑的开端”(1),于是“对自己很不满”(2)。但历时十三年,终成一书,这其中定有某种动力促使早年“决计不再写这样的小说”(3)的鲁迅不自觉地“预备足成八则《故事新编》”(4)。我以为,这动力,一是鲁迅一直的对历史小说这种体裁的兴趣,二是其对社会黑暗的深切感受和自己在这强大的黑暗面前的无力与无奈。这也正是他的虚妄感的来源。 

《补天》里鲁迅所关注的,是女娲的心理变化,从一开始“笑得合不上嘴唇来”(5),长久的欢喜,到后来腰酸腿痛,觉得左右不如意,到最后失了神直到不再呼吸,是人类之母渐衰的过程,而就在读者从凝视女娲的一举一动到为之伤感之时,“禁军终于杀到了……他们就在死尸的肚皮上扎了寨,因为这一处最膏腴……说惟有他们是女娲的嫡派……”(6)。这里是有些滑稽,但细想一下,这又是何等的残酷——人类之母为造人而献出了生命,人却连她的尸体都不放过!在文章前几段中所描写的“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闪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7)这样美丽眩亮的景色在此全部消解。一种荒诞油然而生,这荒诞背后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感。另一篇《理水》也有同样的寓意。鲁迅写夏禹,不着重写他如何治水,而重写其功成名就后的情形。鲁迅在对英雄人物的创作上常写其“以后怎么样”。《补天》如此,《理水》如此,《奔月》也如此。大禹治水有功后,百姓们将其说得神乎其神,从四面八方涌来争相看禹爷。这里就出现了鲁迅所说的“看客”现象——“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出了悲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出了滑稽剧。”(8)夏禹治水的意义与价值在人头攒动中被消解了。热闹的表面下,隐藏了悲剧——禹成了全民观赏的对象了。鲁迅还在禹身上蒙上了一层荒诞的色彩,这种效果,体现在禹在艰难困苦中企图实现自身价值,却在万人传诵中走入了贵族化的倾向这个泥潭。而《奔月》中的后羿,同样遭受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尴尬。英雄们在日常生活中被平庸化,精神上无法摆脱疲倦。这是鲁迅的历史发现,是其积经验所发出的感慨,他在这里讨论了一个先驱者命运问题——五四运动之后,先驱者都面临着的遭遇。 

《铸剑》当是《故事新编》中写得最为精彩的一篇。鲁迅在此篇中表现出一种强烈且彻底的怀疑精神。“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后是大臣,太监,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经不看他们,两行列也挤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9)这一段写的很冷静,但细细体味后会发现,“看客”现象又出现了。这便是鲁迅无奈的地方,他清楚在中国这样一个国家,复仇是无效的,无用的,甚至是可悲的。这本身是一种怀疑精神的体现,并且彻底到怀疑自身的“复仇”主张。 

鲁迅在《故事新编》中还重新审视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些圣人、贤人——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墨子、伯夷和叔齐。《采薇》中写伯夷和叔齐遇到强盗的场面颇为怪诞,小穷奇打着“天”的旗号来抢劫,其实是自比为统治天下的天子。这个情节有很大的概括性——小穷奇这一类的假信徒常打着“主义”的旗号,窃取美名,干不好的勾当,而这样的人却能风行天下,反倒伯夷和叔齐这些真信徒成了“笨牛”,显得可笑。鲁迅将之作这样的处理,实际包含了他对儒家学说及其命运非常深刻的理解和感悟。《出关》讲的是老子,鲁迅是反对老子的无为而治的,于是让老子这一圣人形象与普通百姓置于同一场景中,而我们最终看见的,是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以及听老子讲学的人们都一溜烟跑开了,把老子留下的《道德经》与充公的盐、胡麻、布、大豆放在一起。无限的悲凉感再度涌现出来。《非攻》里的墨子阻止了战争,救了宋国,却“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包袱。”(10)而遇着大雨想到城门下避雨,却被巡兵赶开了——知识分子遭遇不懂得知识的人,就如对牛弹琴般可悲。《起死》中鲁迅更是开了庄子一个大玩笑,在荒诞神奇的创造中将哲学家的相对主义及平民的现实主义作了合理的撞击,在一筹莫展、非常狼狈的境地中,展现了鲁迅其自身独战的悲哀。 

这里我不得不谈一谈鲁迅之独战的悲哀和他的虚妄感。常有人把胡适和鲁迅相比较,赞美胡适宽容,指责鲁迅刻薄。的确,对于庸人庸俗,鲁迅态度刻薄甚至刻毒,但这正是鲁迅的独特之处。敢于抨击社会针砭时弊并不难,志在革新锐意进取也大都可以做到,但敢于独战的,却举世极少——因为太难太艰险。鲁迅就是这样的人,敢于迎着大众冷眼和唾沫而上,独自体味在为真理孤苦地战斗时产生的浓重的孤独感悲凉感,乃至人生荒谬、人生虚无之感。鲁迅受尼采影响较大,尼采因强烈感受到十九世纪欧洲资本主义时代下的生存虚无而激发了自己抗击并超越的意念。但鲁迅不同,他的绝望意识和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不仅仅限于对人生虚无的体味,而更多的是身处黑暗中却无能为力的悲哀。在悲哀中却不罢休,硬是闯出一条革命的道路,举着中华民族的大旗振臂高呼,在万马齐喑的世界里为了直起中国的脊梁而奋斗。 

鲁迅将其这种虚妄感的体验很好地融入了《故事新编》的主人公身上,伯夷叔齐虽然迂腐却也迂腐得可爱,宁死不悔中有其悲壮的色彩;老庄深刻的哲学思想,也无法拯救自己,反而陷入“出关”的尴尬。 

《故事新编》所构筑的艺术世界充满奇幻的色彩,将神化、历史与现实融为一体,从而打破了单一的历史生活的空间,进入到一种古今交融的境界。一些向来为人们所尊崇的显赫的历史人物褪去了神圣的外衣,变得出人意料地可笑,于是大禹时代的文化上上,住着一群满口洋文的学者,在大谈特谈遗传学、维他命、莎士比亚;“募捐救国队”竟开进了春秋时的宋国,庄子在无奈之下吹响了警笛。随处可见的不合理与荒诞引导着人们反思自身的生存命运。捷克著名学者普实克曾这样评价道:“鲁迅的作品是一种新的结合体。这种手法在鲁迅一起新的现代手法处理历史题材的《故事新编》中反映出来。他以冷嘲热讽的幽默笔调剥去了历史人物的传统荣誉,扯掉了浪漫主义历史观加在他们头上的光圈,使他们脚踏实地,回到今天的世界上来。他把事实放在与之不相称的时代背景中去,使之脱离了原来的历史环境,以新的角度来观察他们。以这种手法写成的历史小说,使鲁迅成为现代世界文学上这种流派的一位大师。” 

鲁迅认为他最满意的作品时《孔乙己》,因为写得“从容“。他认为《呐喊》《彷徨》都不够“从容”。有人说《故事新编》是没有完成的作品,因为写得太匆忙,而我以为,这恰是鲁迅最从容的地方——八篇小说,有五篇写于其生命最后一个阶段,却能如此幽默、潇洒地写成。不能不说是巨大的从容。鲁迅一生都在超越,而以“不从容”的《呐喊》开头,以从容的《故事新编》收尾,便是鲁迅在艺术上最重要的超越。 

以下注释篇章均出自鲁迅作品 

(1)(2)(3(4):《故事新编》序言 

(5)(6)(7):《补天》 

(8):《娜拉走后怎样》 

(9):《铸剑》 

(10):《非攻》